尤努斯在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上的演講

 2020年12月12日，諾貝爾獎得主、格萊珉銀行創始人穆罕默德·尤努斯教授出席在北京舉行的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，發表主旨演講。演講全文如下：

大家好！很榮幸受邀分享我的教育理念。教育是我一個非常喜歡的課題。我認為，我們用錯誤的方式做了很多事情，是因為我們向年輕人提供的教育還不過好，也即是他們準備自己人生的方式還不夠好。

教育是對人生的準備

我很高興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組織這次討論，這是一個需要被討論、被理解的重要課題。而不是簡單重復我們做過的東西，延續數千年來的傳統和歷史。這些并不能很好的解釋，為什么教育會被每一個代人根據自己需求進行重新審視和創新。

教育，就是對人生的準備。但是，我們并不是這樣認為的。我們以短期的視角讓教育滿足暫時的需要，這就是現在的教育。教育成為一種學習歷史事件、數字公式、方法論等等的過程。學習這些很重要，我并不低估其重要性。

但是，要考慮我們學習的目的是什么？為什么我們要記住這些日期和公式。就像做一道菜，我們有許多很熟悉的配料、各式各樣的香料、種類繁多的食物等等，這方面我們是專家。但是，我們沒有把它們烹調成能滋養我們的食物，給我們一個全新的視角去看世界。這，正是我們創造的教育系統中所缺少的。

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在中國，也是一個全球普遍的問題。我們互相學習，有相同的教育傳統。許多大學、學院、教育機構對自己培養準備好工作的年輕人感到自豪。這意味著，當畢業生走出校門時，就可以直接投身工作崗位，為自己能夠勝任工作做足了準備。而我認為，這些都不應該是教育的目的。

教育的目的不是培養準備好工作的年輕人。教育的目的應該是培養準備好人生的年輕人。要對自己人生做好準備。當你面對的是整個世界的時候，你可以決定你想成為怎樣的人。就像在你跳入大海前，要知道大海是怎么樣的，要選擇怎樣的方向，才能最終到達你想抵達的彼岸。這，才應該是教育的目的。而不是僅僅得到一份工作，消耗你的人生，謀求晉升空間，爭取某個職位，等著領退休金。這不是人生。

工作不是人生。工作只是人生的很小的一部分，只是為了維持生存而已。人生是更大的事情。但是，人類被截斷在做更大的事情之外。工作是很微小的東西。人生本來有許多的可能性，如果你認為工作就是人生，那就意味著你卻把自己塞入一個狹小的空間里，讓你自己適應這個狹小的空間。這樣，你就可以圍繞這小小的一點過自己的人生，卻沒有看到更大的世界，眼中只有工作中的小小世界。這太令人遺憾了。

人類生來具有巨大的、無限的創造力，并且年輕人就有這樣的創造力。教育應該增強這種創造力，讓年輕人知道可以在哪里發揮創造力來改變世界。不只是年輕人的群體可以改變世界，每個年輕人個體都有改變世界的潛能。然而，這并不是年輕人們正在做的。他們只是想要找份工作，因為這是教育教給他們的：只要努力學習考高分，就可以找到好工作。這不是我想要說的“教育”，教育是改變人生，改變世界，不僅僅是為了這一代人，而是為了將來所有世代的人。每個世代的人都應該為以正確的方向，為改變世界做出貢獻。

錯誤的教育造就錯誤的世界

目前為止我們所有的教育造就了一個錯誤的世界。這個世界日趨惡化，情況非常嚴峻。我們今天所做的關于教育、思想、商業和經濟活動的事情，造就了一個將全面自我毀滅的世界。人類，是這個星球上最瀕危的物種。我們將自取滅亡，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。我們距離消亡可能只有數年的時間。人類的終點站可能在我們有生之年，或者在我們的下一代就會出現。

世界是世代相傳的，并不只是一代人就終結，所以才有了我們的今天。年輕的一代人正在通過游行表達他們的憤怒，相信你們在報紙和電視上都看到過。世界上有很多年輕人在游行，抗議他們的父母，說他們的父母完全不負責。因為，父母竊取了孩子們的未來。這就是孩子們對父母的控訴。世界即將走向終點，當世界消失，我們的人生還剩什么？所以他們控訴。為什么他們要這樣做？這只是他們憤怒情緒的表達嗎？這，就是現實。

我們在討論我們正在目睹全球變暖現象，知道全球變暖很快將摧毀這個星球。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。當全球氣溫上升1.5攝氏度的時候，我們將陷入真正的麻煩。在10到15年的時間內就會上升1.5攝氏度。當上升幅度達到2攝氏度時，就全完了。那時我們就將無處可去。這個世界將不適合人類的生存，不再是人類的棲息地。

現在的人類是最瀕危的物種，是因為他們沒有未來。為什么會這樣？因為我們的教育是錯誤的，我們的思維方式不正確，因此造就了惡果。教育必須對我們創造出來的世界做出反應，這才教育的意義。我們所期望的是很好的，但創造出來的東西卻是很可怕、很糟糕的。這意味著我們現在的教育就很糟糕。比如，老師會給學生一個成績單，上面有學生這一年學習的內容。如果這是這個星球上全人類的成績單，那這個成績單是非常糟糕的。我們做了惡事，不只我們這一輩，還有我們的先輩，因為我們令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危險。

全球變暖是我們制造出來，并不是什么超能力所致。而且，直到今天我們還在繼續制造全球變暖，并沒有正視這個現象。這就是現在的教育，令我們盲目，看不到任何東西。我們只關注各種公式、規范、方法，基于這些設立了教育機構。我們以為在課堂上得到A，結果就一定是好的。但在，現實生活中是不及格的。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自己創造的危險的世界中。這個世界即將毀滅。我們已經創造了這樣的一個世界：所有的人乘坐上一輛列車，駛向死亡。這還是一輛高速列車，終點站即將來臨。倒計時已經響起，當到0就會爆炸，一切就會結束。這是全球變暖將造成的結果。所以，全球變暖即將毀滅世界。這是如何發生的？因為，我們的教育是錯誤。我們沒有做對的事情，而是做了絕對錯誤的事情。

不僅僅是教育。我們看到整個世界的運行，經濟活動創造出財富和許多令人驕傲的東西，我們看到世界經濟如此繁榮，人類如此繁榮。是的，我們有許多美好的東西。但是，這些所有的東西最終會導向災難。如果將所有東西放在一起看，所謂的成果就會消失。因為，我們終結了自己。我們怎能創造出一個丑陋的、財富集中的世界呢？全世界的大多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中，這就是我們所干的事。

如果你準備一張全球人口的地圖，并考慮他們的收入水平，想想他們怎么生活。有的一天1美元；有的低于一天1美元；還有低于2美元的；高于2美金、5美元、100美元、1000美元、5000美元。以金錢為衡量標準把他們都放在地圖上，并設定每天2.5美金為是貧困線。你會看到，全世界的主要人口都集中在2.5美元之下。多數人都集中在地圖的底端。如果你向上看，會發現不斷變窄，只有很少人在1萬美元、2萬美元、10萬美元的線上，絕大多數人都在10或15美元以下。這些人集中在此，密度極大。當向上看的時候，就沒有剩下什么了。你可以看到頂端，有人每天收入數百萬美元。是的，一個、兩個、三個，只有這么多人。所以，我們看到這樣的人口地圖，大多數人都集中在最底層。

現在準備一張財富地圖，又將如何？如果你看底層，什么也沒有，因為財富不在底層。往上看一點，也沒有多少財富。如果你再往上看一點，可能有一點點。繼續往上看，會看到大面積空白的區域。但看到云端的時候，你會發現所有的財富都集中在那里。億兆級的美元集中在那里，這就是財富集中的地方。屈指可數的富人擁有如此多的財富。如果你將這兩幅圖放在一起比較，會發現奇怪之處。大量的人集中在低收入水平，他們只有很少的收入。人口集中在底層，財富卻集中在頂層。這十分不匹配，人在一端，財富卻在另外一端。這樣的世界不是一個可以發展的世界。這樣的世界將會崩潰。這樣的世界是一個定時炸彈，將會爆炸。但我們繼續如此，我們知道，也在不斷討論，但卻不采取任何行動。

甚至，我們的房子起火了，我們也不去討論。我們還在房子里開派對，吃喝玩樂。每個人都很開心，任憑自己待在舒適圈而忽略大火，但是，你還有多長時間可以忽略這場大火？房子即將倒塌，化為灰燼。你也無法自救。所以，我們必須要醒悟了。這才是教育。正確的教育是要清醒過來，知道我們將自取滅亡。我們之前的教育已經毀滅了我們自身，要遠離那樣的教育。我們要創造一個新的人生，這就是我要講的“三零世界”。

三零世界

現在的世界在朝著一個很糟糕的方向走：財富集中，極度全球變暖，以及人工智能。人工智能將終結我們，將奪走所有東西。老師將是人工智能，醫生也是人工智能，工程師也可能是人工智能，歌手將是人工智能，政府也將是人工智能。因為人工智能的工作能力比人類更高。然后，沒有人會工作了，人類將成為這個星球的廢物。如果人類成為廢物，人工智能就會將我們丟棄。人工智能不需要人類，因為人類沒有貢獻、無所事事，那為什么還需要為人類煩心呢？我們未來方向，是要確保人工智能不會將人類從這個星球驅逐出去。

所以，我說這是一個錯誤方向，我們不想在這個方向上繼續走。我們不倒退！當疫情結束，有的人想回到疫情之前的世界。我說不要回去，我們不想回到那個可怕的世界，那個我們已經離開的可怕的世界。我們希望創造一個新世界，建造一輛新的列車。以前的那輛列車將我們帶向死亡。而這輛新的列車，將帶我們走向生存，走向新的人生、新的世界。那將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呢？那將是一個“三零世界”。

那將是一個我們想要的生活方式的世界，與我們現在的世界完全相反。以前那個世界將來毀滅人類。現在我們想要生存，就必須消滅那些相反的東西。那將是一個“零凈碳排放”的世界，這是第一個零。我們必須趕緊行動，如果拖延，將永遠無法完成這個目標，因為到時候做什么都晚了。所以，在我們被消滅之前，還有機會解決。我們必須要創造一個零凈碳排放的世界，這是第一個零。

第二個零是“零財富集中”。財富不再集中在頂端。財富將伴隨著人，財富和人之間會互相重疊，而不應該是分離的狀態。分離的狀態是非常危險的。所以，人類和財富將一起存在，這意味著我們要分享這個世界，而不是將人們與財富分割開來。

第三個零是“零失業”。為什么？因為人工智能正在創造一個世界：一個百分之百失業的世界。我們將成為這個世界的廢物。我們不想成為廢物，我們希望因自己的貢獻和創造而自豪。我們可以創造一個無失業的世界。從百分之百失業，到百分之百的就業。我們希望實現零失業。

想象力與教育的本質

以上就是三零。這應是教育的本質，是我們追求的最好的教育。每個人、每個學生都可以推動“三零世界”。年輕人具有無限的創造能力，他們要做的是意識到自己具有這種能力。如今，我們甚至不被告知年輕人具有這種能力。年輕人有巨大的能量，就像阿拉丁神燈的精靈一樣。年輕人就像精靈，可以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情。這就是他們擁有的力量。他們現在擁有技術，上一代人沒有這些技術。這一代的年輕人有機會以一種他們的方式創造世界。他們的想象力會引導他們。這與工作無關，而與創造相關。工作是一個錯誤的方向。

所有的人類都是企業家，這是教育的本質。教育幫助他們成為企業家，迸發出無限的潛能。這將是一個自我發現的過程，我們能認識到自己是誰，這才是教育。而不是通過書本告訴你應該做什么，這不是教育。教育是發現我是誰，發現生命的意義，我可以在我的生命中做什么，我希望創造一個怎樣的世界。如果我們相互認同想要創造的世界的面貌，就能成為一股力量，并且實現它。想象力是一種力量，如果我們想象，就會發生；如果我們想象，就不會發生。

想象不會消耗你任何的東西。但是，我們從不在課堂上討論想象力。我們不被允許討論，更不會被要求去想象。我們只看到課本，不需要想象，只需要學習書本上的內容就行。我不介意去讀書，但我希望去想象，而書本不能替我去想象。我的想象是獨一無二的想象，我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。我不需要跟隨其他人的步伐。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，我為什么不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呢？這才是教育，教育允許我成為獨一無二的人。這是一種教育的本質。

我希望我講的對你們有意義，引發你們思考，如何設計教育，讓教育能夠讓我們發現自我，創造一個我們想要的世界，而不是一個將毀滅我們的世界。我們也不想成為這個星球上自我毀滅的原因。我們希望成為這個星球的拯救者，而不是成為自己創造的東西的受害者、錯誤思想的受害者。

我希望可以引發你們的一些討論，最后可以不再重蹈覆轍。任務艱巨，但是如果你真的感受到事情的嚴峻和緊迫性，我們就可以做到。我們別無選擇，必須行動起來。

非常感謝大家！